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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书简」编辑是能成为专家学者的

本文节选自《驼草集》(全十册),傅璇琮 著,中华书局,2023.4,原标题为《我和古籍整理出版工作》,作者为傅璇琮先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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◈ 一部书的出版说明,尤其是较冷僻的书,应当在一开始就要用浅近明白的文字交代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,不管在写作之前已查阅过多少资料,但不能把这些资料堆积出来,而应当将这些资料,经过理解、概括,用自己的笔写出来。

◈ 在出版部门,长期当编辑,虽为他人审稿、编书,当也能成为一个研究者,我们要为编辑争气,树立信心:出版社是能出人才的,编辑是能成为专家学者的。编辑当然首先要把本职工作做好,审读稿件,把住质量,开阔视野,组织选题,但同时还要提高本身的文化素质和学术修养,尽可能使自己在某一专业领域发展。学术研究与审读书稿,是互为影响、互补互长的。

◈ 出版社要具备文化学术意识,就得在编辑部门中有专门家、学者,他们可以不受某种潮流的冲击,甘心于为文化学术事业而执着一生。

我和古籍整理出版工作

傅璇琮

1958年初,因所谓办“同人刊物”,当时北大把中文系的八个年轻助教、研究生打成右派反动集团,其中有乐黛云、褚斌杰、裴斐、金开诚和我。我即于当年3月从北大贬出至商务印书馆,六七月间又分配到中华书局,至今整整四十年,除了“文革”十年,及1987—1988年有半年时间去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讲学外,没有离开过编辑部。我自己一直认为,我真正进入研究工作,并在学术领域作出一定的成绩,是在出版社,我的学术研究,与商务印书馆、中华书局这样有历史文化传统的出版社是分不开的。

我进商务的时候,商务有一古籍编辑室,室主任为辞书编辑专家吴泽炎先生(即商务出版的新修订本《辞源》实际主编)。吴泽炎先生打算在由云龙旧编的基础上重编《越缦堂读书记》,他可能觉得需要一个助手,也或许看我刚从北大贬出,得收收心,就叫我帮助他做这一项事,步骤是将由云龙的旧编断句改为新式标点,并再从现存的李慈铭的日记中补辑旧编所漏收的部分。李慈铭是绍兴人,也可以说是我的浙江同乡,小时读《孽海花》小说,对书中所写的他那种故作清高的名士派头,感到可笑,但对他的认识也仅此而已。现在是把读他的日记当做一件正经工作来做,对这位近代中国士大夫颇具代表性的人物及其坎坷遭遇了解稍多,竟不免产生某种同情。那时商务是在东城北总布胡同10号,整个布局由几个四合院组成,都是平房。我们在的古籍编辑室正好是北屋西头,面对的是一个颇为典雅幽静的小院子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记述当时的情景:

我是住集体宿舍的,住所就在办公室后面一排较矮的平房,起居十分方便。一下班,有家的人都走了,我就搬出一张藤椅,坐在廊下,面对院中满栽的牡丹、月季花,就着斜阳余晖,手执一卷白天尚未看完的线装本《越缦堂日记》,一面浏览其在京中的行踪,一面细阅其所读的包括经史子集各类杂书,并在有关处夹入纸条,预备第二天上班时抄录。真有陶渊明“时还读我书”的味道,差一点忘了自己罪人的身份。(《热中求冷》,《濡沫集》页96—97,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版)

我就这样细细阅读了当时被人漠视的李慈铭日记,这在大学恐怕是不大可能的。正因为如此,使我对晚清社会及文人生活有了具体的了解,开始有兴趣读近代人的诗文集和笔记杂著。那时商务的古籍编辑室人虽不多,但专业空气很浓。赵守俨先生特地把由他整理的俞正燮《癸巳类稿》、《癸巳存稿》给我看,后来他又起草写《唐大诏令集》出版说明,在编辑室内传阅。我觉得这篇出版说明把《唐大诏令集》成书经过及文献价值与某些缺失,说得清楚实在,我当时就感到,这篇文字,在当时北大,恐怕是很难有人能写出来的,这确是专业编辑的实功夫。

赵守俨


这年六七月间,商务的古籍编辑室取消,成立《辞源》编辑室,吴泽炎先生留下来专职主持《辞源》的修订工作,我们大部分人则转移到中华书局。当时中华书局总经理兼总编辑为金灿然同志,他在延安时曾与范文澜先生一起编写过《中国通史简编》,应当说也是一位行家。我刚到中华,他就告诫我:要在工作中好好改造,把工作做好。他确实是爱惜人才的,并不像当时流行的动不动把右派放到农村中去劳动,而是把我圈在书稿中。他与一般职工一样,中午也坐在食堂吃饭。一次他与我同桌,问我:“你们北大中文系像你这样的,还有没有?”我就举出几个,他随手就记下来。后来,褚斌杰、沈玉成就从北大调来,他们当时都是戴着右派帽子的,从西郊斋堂的劳动场所调来读古书。

金灿然


我到中华,最初是在古代史编辑室,当时室主任是姚绍华先生,他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老中华书局留下来的。我印象很清楚,我刚来到,就交给我明末李永茂于崇祯十五、十六年在兵科给事中任内的两件疏稿:《邢襄题稿》和《枢垣初刻》。这是抄本,由河南开封孔宪易提供,中华书局得到后请人整理断句,已排出校样,但尚缺一篇出版说明。不知怎么,这篇出版说明竟叫我这个二十五岁的戴帽子的年轻人来写,而我在学校时又不是搞历史的。但我当时还是硬着头皮写了三千字,开头一段是这样写的:

崇祯十五年松山战役以后,清军对明的包围形势已经形成。皇太极曾说:“取北京如伐大树,先从两旁斫,则大树自仆。……今明国精兵已尽,我四围纵略,北京可得矣。”就在这年十一月,清兵分道入关,先陷蓟州,深入畿南,直趋曹、濮,连下山东八十余城,鲁王以派自杀(见《明史》卷二十四)。明朝政府面对这样紧张的局势,一面派人督师抗击,一面遣六科给事中分别察理近畿各府城守情形,李永茂当时即奉命视察顺德府(府治在今河北邢台市)属的城守,并以其察理所得的闻见及对防守的意见,奏报朝廷,结集成为《邢襄题稿》。永茂后以崇祯十六年正月事毕返京,上奏对待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和清兵的攻守策略,约三十几疏,为《枢垣初刻》。

我之所以抄录这一大段,是我当时有一想法,就是一部书的出版说明,尤其是较冷僻的书,应当在一开始就要用浅近明白的文字交代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,不管你在写作之前已查阅过多少资料,但不能把这些资料堆积出来,而应当将这些资料,经过理解、概括,用自己的笔写出来。这也是我第一次用我自己所学的中文某些优势来处理历史文献资料,也从而克服我对历史的畏难情绪,并培育我文学与史学相结合作综合研究的兴趣。大约8月份又把我调到文学编辑室,一起搞《新编唐诗三百首》(此书后在“文革”中受批判,说是邓拓为此书所写的序言借机反对1958年的三面红旗,实在是无稽之谈)。此后当时文学室主任徐调孚先生又交我一部稿,即经顾颉刚先生校点的清人姚际恒《诗经通论》,叫我写出版说明。《诗经》我只在大学上文学史课时学到一些,那时只看过一些选本,从来没有通读过。这次为写出版说明,我几乎用了两个月的时间,不但通读《诗经通论》,还参读郑振铎《中国文学通论》一书所论毛诗序,以及朱熹的《诗经集注》,清代的其他几部所谓疑古之作(如方玉润等)。我觉得,关于《诗经》,我是在中华书局补了北大所未学过的几部名著的。就在这时,王国维的次子王仲闻先生被临时雇用到中华书局来。这位王先生本在邮电部门工作,说是1957年划为右派,又有国民党的问题,于是右派加反动派,开除公职。他对唐宋诗词极熟,不知是谁介绍,来中华作临时工,具体是作清修《全唐诗》的点校工作,作了两三年,作得极细。印行时,1959年4月,徐调孚先生又叫我写一篇《点校说明》。我在说明中论述了《全唐诗》的问题:一、误收、漏收;二、作品作家重出;三、小传、小注舛误;四、编次不当;五、其他(多处讹夺,如《唐诗记事》误为《诗话总龟》,《唐摭言》误为《北梦琐言》,“来护儿”夺为“来护”等)。最后下一结论,为:“可见这部《全唐诗》实有重新加以彻底整理的必要。但这尚待进一步努力。”这时我还不过二十六岁,在此之前没有研究过唐诗,而此时也正在作宋代作家作品的资料辑集,但我还是根据王仲闻先生的点校材料,作了一定的概括。这也算是我今后研治唐诗的意料不到的开端。

王仲闻(前排右一)


徐调孚先生新中国成立前在开明书店就是名编辑,并且作过《人间词话》校注,翻译过《木偶奇遇记》,很有名气。他看稿极认真,而对人极宽厚。写这篇《全唐诗》的点校说明时,我与王仲闻都还有政治问题,但他还是在篇末署了“王全”,王即王仲闻,全即璇,因徐先生是浙江人,又长期在上海工作,那边是把璇念作全的。由此可见徐调孚先生在当时政治环境下也并不没人之功的气度。(附带说一下,王仲闻先生在1962年说是经调查,在档案中没有1957年划右派的材料,就不算右派,而他过去在邮电部门,是集体加入国民党的,因此也不算什么问题。此后几年在为唐圭璋先生《全宋词》加工过程中,著有三四十万字的《读词偶得》一书,中华曾请钱锺书先生看过,钱先生誉为奇书。但王先生在“文革”中又被街道红卫兵迫害,出走不知所终,其《读词偶得》一书也随之亡佚。)

徐调孚


我之所以在这篇介绍自己治学经历的文章中写这些年轻时旧事,是想说明一个情况,一个人,即使长期在出版社工作,不在大学或研究所,也能学有所成的,我记得那时我就立下一个志愿:我要当一个好编辑,当一个有研究水平的编辑。我那时就想尝试一下,在出版部门,长期当编辑,虽为他人审稿、编书,当也能成为一个研究者,我们要为编辑争气,树立信心:出版社是能出人才的,编辑是能成为专家学者的。我想,编辑当然首先要把本职工作做好,审读稿件,把住质量,开阔视野,组织选题,但同时还要提高本身的文化素质和学术修养,尽可能使自己在某一专业领域发展。学术研究与审读书稿,是互为影响、互补互长的。中国的出版社,与外国一些纯粹商业店家不同,它还带有一定文化学术机构性质。我曾说过,回顾20世纪的出版史,凡是能在历史上占有地位的出版社,不管当时是赚钱或赔钱,它们总有两大特点,一是出好书,一是出人才。我们一提起过去的商务,总会自然想起张元济、沈雁冰、郑振铎、傅东华;一说起开明,就会想起夏丏尊、叶圣陶、徐调孚、周振甫。50年代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,有冯雪峰、周绍良、顾学颉、王利器、舒芜;而中华书局五六十年代则有张政烺、陈乃乾、宋云彬、杨伯峻、傅振伦、马非百、王仲闻。出版社要具备文化学术意识,就得在编辑部门中有专门家、学者,他们可以不受某种潮流的冲击,甘心于为文化学术事业而执着一生。

《傅璇琮文集》



作者简介




 傅璇琮(1933—2016),著名学者、出版家。著有《唐代诗人丛考》《李德裕年谱》《唐代科举与文学》《唐翰林学士传论》等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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